河南。邓州。穰东。张寨。
昨日寻访张仲景故里,思绪万端,心潮起伏,至半夜惊起,再做此长文以为纪念。
我进了张仲景的家门
我有些激动,这里就是张仲景出生的村子。他住在哪一家呢?
车在一块碑前停驻了。同行的人说,早年有日本人寻访到了这里,因此就做了个碑,也许是为了方便更多的日本人、韩国人,或是越南人,美国人来找。
我感觉张仲景就在村子里。我能感觉到我的心眼,我的后脑勺,我的额头,我的印堂,他们被全都调动起来了。真的,从前,我只知道额头也会很敏感,因为那里有触碰的本能听觉,但是,这一次,我隐隐感觉到了临济禅师所开示——在肉体之中,有一个无位真人,常常在眼、耳、鼻、舌、身、意中出入……
张仲景肯定就在这里,我的脚下是他曾踩过的土地,我的眼前是他曾注目过的远方,我的头顶是他一直没有移位的苍穹。
没有老树,没有老院墙,没有庙,没有祠堂,没有老石板路。
村民们跟上来了,我的同伴们也跟上来了,老乡们都迎出来了,看着我们拍照,他们突然不高兴了,我的后脑勺能感觉到他们的不高兴,一点一点的,不高兴又变成了愤怒,一个人的愤怒就慢慢又汇成了集体的质问:拍拍拍,都拍了好多次了,什么时候才开工?
张仲景,他的乡人,他的族人,都在等着,等得不耐烦了。
我进入了一种真实。
我一个人,按着向导的问路,跑进了据说是张仲景后裔的院落。人去屋空,荒草斑驳,然而门楣俱在。院子是多么的亲切,似乎刚有人进去了。抬眼望,阳光正好,屋脊有些弯弯曲曲,是脚下的土地有些起伏了,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立即开始动手修整围墙。说不定,待会儿张仲景先生要回来。适度的忧伤,淡淡的落寞,欲哭实喜的心境,很适合给他提前做一顿午饭。有一间屋子正空着,靠墙是一溜砖,我信步上前,似乎是在估摸着,是否可以用它们先垒成一个土灶。我靠近了门,突然发现门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名字:石**。我的心顿时被惊着了。
我跟张仲景聊了很久
我开始在村子里转悠。村子里还有些姓张的,也有一两家搬离得还不远。我都想跟他们聊聊去。我想,也许谁家还收藏有老张家的家谱,也许某一家还有一件祖传的什么老伤寒本子,或是一块老屋地基上拆下来的地基、碑碣。
我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向导给我找来一位老人,说一阵,就带我们去张仲景的老屋,老人指着一片麦苗青青的田野,肯定地说:这里就是张仲景的老屋,被拆掉了,挖出了很多铜钱。地气挖断了,然后,村里就出了好些残疾。
我上了车,我的心还留在了村子里。
我突然发现张仲景先生跟上来了。
你看过我画的图吗?哦,是为伤寒配的图吗?我只是听说过,但没看过。我们那时的人都会画图。这个我知道,我说,我看过据说是张衡画的图,也是你们张家的,差不多你们算是同一个时代的,但估计不是真的。
你说的是我的家族,我们家族的事你都听说了吗?这个我知道。我说,你们家族原来有多人,自汉献帝时的年以来,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就死了三分之二,其中有十分之七是死于伤寒病。于是,你就跟伤寒耗上了。
不仅仅是伤寒。你说。
是的。我们学习中医的,都知道你的“勤求古训”“博采众方”,都知道你其实对民间的针刺、灸烙、温熨、药摩、坐药、洗浴、润导、浸足、灌耳、吹耳、舌下含药,人工呼吸等多种具体治法都一一加以研究过。这样说吧,我心里埋下的第一个中医种子,就是我父亲在我四五岁时告诉我的,感冒了就把头发剪下来,烧成灰,然后吹到鼻孔里,可惜,那几句汤头歌诀我忘了。
你学医多少年了,都悟到了什么?
我悟到了,天下万事万物,都是药。
不能这么囫囵囵地过去。
我突然羞涩起来。你要我具体说?我说不好。
你跟我学了些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不过,我好像可以简略点说,我跟你学到了怎么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得真好,我要表扬你几句——我估计没几个人表扬过你吧——你说的“活生生”,就这一句,这里就是个悟头。活,活生,生生,活生生……
我的脸红了。停了停,我又说:“活生”“活生生”,这都是至高境界的东西,我没有悟到那么高,我只是悟到了你的“生活”。
先生微笑,不答。
对我来说,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做一个好中医,最基础的是要懂食物,会做菜。你用祛寒娇耳汤(其实就是饺子)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你用五谷杂粮治好了一个老中医的病,你用当归生姜羊肉汤这在我看来是天下第一养生汤至今还在给一切虚寒中弱的人治病。你对大枣、生姜、干姜、香豉、粳米、葱白、蜂蜜、赤小豆、猪胆汁、蜀椒、乌梅、猪肤、鸡子*、鸡子(去*)、饴糖、苦酒、清酒这些饮食或是佐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概有80多种食疗方剂,我确信今天的人没有你这么会做饭做菜的。
其次,你对桂枝、柴胡、白术、茯苓、麦冬、芍药、附子、猪苓、当归、麻*等等药物以及它们的配伍简直是能以灵相通,它们的性味归经,它们的升降沉浮,四气五味,仿佛你比它们本身还更懂。
再次,我估计你是怕我们这些后人根本达不到你的禀赋,因此手把手儿地给我们设定了各种相互佐证、互相沟通的理、法、方、药。四诊(望诊、闻诊、问诊、切脉),六经辩证(即三阳:太阳、少阳、阴阳;三阴:太阴、少阴、厥阴),八纲辩症(阴、阳、表、里、寒、热、虚、实),治则八法(汗、吐、下、和、温、清、补、消)。
但这些对你也仅仅是方法,小道耳。你不讲的,讲不出来的,入道的内容,就只有各人去悟了。在这方面,我还是没有入门,我只知道,你曾给王仲宣,也就是王粲治过病,您遇见他的时候,他才只有20岁。您一看这小伙子,就说他身体有病。不治的话,20年后眉毛会全部脱落,眉毛掉后半年而死。你给他开了药,他骗了你,根本没服用。王粲后来果然是按您预测的时间死的。我其实是喜欢这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的,因为他喜欢驴叫,39岁上死了,曹植还带着一伙人在他坟头以集体驴叫的方式祭奠。
我还知道你给古猿治过病,这古猿还送过你一块好木头,你用它们做了两张琴,一古猿,一万年,我是从这里知道你是古琴高手。
你还给冯应鳌治过病,不过那是在你过世多年以后,在梦中给冯治好的。
所以,先生,在我心里,你一直活着,活生生地。
我有点语无伦次了,你是一个懂生活的人,你是懂得万物生长的人,你是个精通厨艺的人,你是通音律的人,你是会画图的人,你是喜欢五谷杂粮的人,你是最懂羊肉的人,你是发明了饺子的人,你是一个以天下疾苦为自己疾苦的人,你是一个可以串联起整个张姓的人,你是一个可以从东汉一直饱满到今天的有着全息历史的人,你是一个提起了中医最正统最中坚的人,你是一个可以沟通中国、日本、韩国,乃至整个汉文化,华人世界,然后旁及到世界的人,你是一个可以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你是一个幽默的人,你是一个顾家的人,你是一个怀揣有蜜丸的人,你是一个望而神通的人……
仲景师不再搭理我,我把气氛搞得太严肃了。
张师?你们村子里至今还习惯着用白茅根、荠菜,还有一种什么野菜泡水当茶饮来着?
仲师,你怎么会想到发明人工呼吸?你对妇人试行过吗?
景师,都说你八十多岁时,还得了一个儿子,能详细说说吗?
师……师……师傅,那你能跟我提点一下专业方面的事吗?你老家离一个叫南召的地方不远——哦,那时还叫雉县——那里满沟满谷长满了山茱萸,我一到那里就喜欢上了。这么好的药,我看你的书里,只有“肾气丸方”以及一个治疗脚气的方子用到了,你是怎么考虑的呢?山茱萸到了民国时代,有张锡纯(也是你们老张家的啊)创造了来复汤,以山茱萸为君药,救人元气将脱;到了当代,又有大医李可创破格救心汤,再次破格重用附子、山萸肉,并且以为方中山萸肉“大能收敛元气,固涩滑脱。收涩之中,兼条畅之性,故又通利九窍。流通血脉。敛正气而不敛邪气。”他说的对吗?还有,山茱萸一般要去籽,不去籽时我听说是能让人收摄阳气,不致过度阳亢,又不使其过度萎软,我惊奇于世间竟有如此的好药,你觉得这有道理吗?再有,《诗经》中我看到了有一“藇”字,说的是就是用山茱萸所酿的酒,这,可能吗?对了,《诗经》中还有《摽有梅》一首,记录的就是你家乡的“风”,梅子在那时都有些什么功用呢?
我看到了想象中的仲景祠
我失眠了。张仲景的影像不再浮现。
我的思绪又转到了他的张寨,以及,张寨里那些围着我们质问为什么还不开工的村民。
他们想要一个张仲景的祠堂。
在我的想象中,这里一定有一个祠堂。之前,我去到过南阳,看到了他的医圣祠,但是,这里,张寨,才是桑梓之地,才是地望,这里才最该有一个张仲景最原始的根。
我无法想象这里没有祠堂。在上半夜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感到了张仲景先师就立在我的左右,是他不让我睡觉的。
但是,先师不再说话,他用沉默启迪着我的灵性。
人们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忘记了张仲景,直到晋代时太医令王叔和偶然见到了辗转传抄的张仲景书的断简残章,整理出了《伤寒论》,再之后,到了宋仁宗时,一个名叫王洙的翰林学士在翰林院书库里发现了一本被虫蛀了的竹简——《金匮玉函要略方论》。至此,《伤寒论》和《金匮要略》都齐了,这才叫《伤寒杂病论》。这之后,先后就出现了13个版本——我研究过其中一半的版本,此外,还有本阐释、研究《伤寒杂病论》的专论——我收集到了大概近本的电子书,可是,我却从没有勇气要全部读完。
然而,即使是到了嘉庆时,才在南阳有了祠堂,不多久又毁了,49年之后,一群日本人,专程跑来,对着旧址,就在大雨中,集体跪拜张仲景。然后,他们含着热泪,回去就捐资修缮了仲景祠。而我去正定临济寺,也是因为日本临济宗在文革后来拜访祖庭,见残垣断壁,也是集体下跪,抱头痛哭,回去就捐修了新的临济寺。
我当下明白了,在穰东,在张寨,在张仲景的出生地,这个祠堂,一定要建,一定要我们来建。而我,就是这里的文本设计师。
现在,我借用《圣经》的口吻说,“我实在地告诉你们”——你们,每一个人,不仅是你们,还包括你们的先祖,也包含了你们后人,你们每个人,都欠着张仲景先生的钱——我前边写他死后多少年还在梦中给人看病的故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要是这一辈子不修好,到了那个世界——层级如果很低的话,你还要找人看病,而张仲景先生就在那个世界,还在看病。
需要我把账单算一算不?你们,每人,往上捋,多少代人,有多少人是用过经方的?有多少人是看过中医的?有多少人是吃过中药的?当然,也包括,用中医的方法吃过大枣的?吃够枸杞的?吃过羊肉的?吃过饺子的?
我的心就留在这里了。
我要看着这个祠堂修起来。
我甚至很乐于,乐于等待很多年,就看着我们的民意,看着我们的良心、良知、良能、精神、血脉、魂灵、志意,是如何从一片残垣断壁之上,一点一点地进入赎买式的众筹,又是如何一点一点地长出来,变成了这里的一根横梁,变成这里的一块砖瓦……
我就守在这里。我看到了未来,或是将来未来,我看到了中国的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中国,我看到了就在张仲景出生的土地上,不远处,那些他曾经用来活过我们每一个人,活过我们民族骨血并链接起我们生命的链条,活过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传统,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希望之花——哪怕你就把她理解成是桂花、迎春花、姜花、白芨花、牡丹花、芍药花、桔梗花、辛夷花……——就在他的祠堂周围,在他的村子里,一垅垅、一片片地次第生长,永续不绝。
就在村子里,在这些花之间的小道,田埂,通往祠堂的路,他们已经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景行道——它是张仲景曾走过的小道,也是张仲景所行的大道,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感恩之道。
村子的大门叫——景仰门。
我一直就会在景仰门那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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