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如果在立秋前后,遇见了一帘的艳艳惊眼,或粉、或白或赤色,或单瓣或重瓣,皎若芙蓉出水,艳如菡萏欲绽,那就是芙蓉本尊——木芙蓉没错了。
芙蓉,最早是荷之别称,大概是因为屈原在《离骚》中所吟诵的那些美得令人心醉的句子,
“製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洪兴祖补注:“《本草》云: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
而后,成书于战国或两汉之间的《尔雅·释草》中曰:“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郭璞注:“﹝芙渠﹞别名芙蓉,江东呼荷。”
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名曰《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虽为佚名所做,但诗中的“游子”的群像却普遍到了共鸣,不管是解释为离家的游子踏过江水去采荷花,还是解释为留守在家的妻子以“芙蓉”谐音“夫容”,都将同心离居中那份绵绵不绝的思念和忠贞苦爱的坚持,化作了平平淡淡。
到了隋唐时期,“木芙蓉”开始出没,据说是因为花开潋滟如水中芙蓉,故得名。
南朝陈的江总有一首《南越木槿赋》写的是木槿,却以芙蓉来做喻:
朝霞映日殊未妍。珊瑚照水定非鲜。千叶芙蓉讵相似。百枝灯花复羞然。
比起水中荷花朵朵,定然还是枝头的木芙蓉花与木槿更相似。
白居易做了一首《木芙蓉》虽只有两句,但是所指已非常明确,到底为水芙蓉还是木芙蓉:
晚函秋雾谁相似,如玉佳人带酒容。
不仅,如此,他还要在《木芙蓉花下招客饮》:
晚凉思饮两三杯,召得江头酒客来。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
属于伴秋而醉的,又如佳人酒容的,除了木芙蓉,又有谁花可担当呢?
难怪,汉代刘歆所著、东晋葛洪辑抄的古代历史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会如此形容卓文君的美貌:“文君娇好,眉色如望远山,脸肌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
到了明代,极其具有科学之严谨精神的李时珍在他的《本草纲目》有云:“此花艳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莲之名,八、九月始开,故名拒霜。生于陆,故曰地芙蓉。”
李时珍又曰:木芙蓉处处有之,插条即生,小木也。其干丛生如荆,高者丈许。其叶大如桐,有五尖及七尖者,冬调夏茂。秋半始着花,花类牡丹、芍药,有红者、白者、*者、千叶者,最耐寒而不落,不结实。
清代吴其濬(瀹斋)撰于19世纪中《植物名实图考》中有载:木芙蓉即拒霜花。
芙蓉花初开色白,继而转红,由浅而深,花色数变,以此得三变花之名;又因花色艳丽而名醉酒芙蓉;霜降花、拒霜花又指其耐寒经冻;此外,还有地芙蓉、华木、片掌花、四面花、转观花、醉酒芙蓉、文官花、九头花、七星花、富常花、山芙蓉、胡索花、旱芙蓉等别名。
宋代王安石的《木芙蓉》就将酒醉芙蓉的来历说的美轮美奂: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
但是今天的我们,初见木芙蓉时,却颇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落,大概是被现代审美所误导的,让我们以为艳丽繁复者才谓之绝美。
庄子有云“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用以来解释木芙蓉所带给我们的现实与印象之差,在我看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就是这一份,本土而生的朴素,才是亲切之中的血脉相连,以及世界莫与之争美的文化自信。
可以说,木芙蓉之美,是美在意念以及精神的共鸣之处了。于是,就不由地不提到《红楼梦》中抽的“芙蓉签”的黛玉,第六十三回: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自古以来,关于黛玉到底是水芙蓉还是木芙蓉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而且谁也说服不了谁。“水芙蓉派”认为,论品行高洁、清丽脱俗,黛玉可不就是周敦颐笔下《爱莲说》中的莲吗,也是“怜”的谐音,而且黛玉独爱“留得残荷听雨声”,不也是以荷花自喻吗?听着确实很有道理。
但回到红楼梦中去,“风露清愁”四个字怎么也是独予秋天的,而属于水芙蓉的背景当是盛夏朗日以及风急雨骤,“莫怨东风当自嗟”所出自的欧阳修的《明妃曲》更是有着生不逢时、春秋无缘的错过之意,由此,说黛玉是木芙蓉也不无不可。
只是,水木芙蓉之争,比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争更无聊,倒是,木芙蓉身上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与黛玉本性中的赤诚、坦率和纯洁,倒是比荷花更合拍,多了分直指人心底的共鸣,黛玉的风流婉转,落在气质和印象上,到底是比肤浅地说她的姿容体态,更令人接受吧。
正因为有了这重心灵上的契合,所以历代的文人墨客们极爱以木芙蓉入诗,加上才女薛涛以木芙蓉为原料创造出了“薛涛笺”,更是让芙蓉与牡丹这等人间富贵花有了天地云泥之别。
典型的,如韩愈的《木芙蓉》从化用典故到告诫世人莫要随意攀折,盛赞之情都满溢字里行间:
新开寒露丛,远比水间红。艳色宁相妒,嘉名偶自同。采江官渡晚,搴木古祠空。愿得勤来看,无令便逐风。
其中“采江官渡晚,搴木古祠空”对仗工整,以二花对喻,化用了屈原《九歌》中的“搴芙蓉兮木末,则谓搴之,非其地也。”
但文人们的傲娇,又为木芙蓉加了很多“戏”。
比如《长物志》曰:“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吕初泰变评曰:“芙蓉襟闲,宜寒江,宜秋沼,宜微霖,宜芦花映白。宜枫叶摇丹。”也就是说要木芙蓉临水而栽,方能波光花影相映成趣,如果有芦苇和枫叶的作伴,则更相得益彰。
于是就有了“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池边几簇木芙蓉,裹露栖烟花更浓”、“谁染轻红皱万囊,靓如妆面照寒塘”……等等,木芙蓉的水中倒影,以及镜花水月般的涟漪轻泛在心头。
又比如,木芙蓉总在秋风中摇曳,“露冷烟凄草树荒,木芙蓉好试平章”、“秋来风味苦阑珊,偶为繁红略据鞍”、“盈盈伫立傲秋霜,露染胭脂作青色妆”……不是与秋同愁,就是在秋风中傲然伫立独自红,比之菊之风骨,大概讨巧的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或者更容易被看见。
再比如,以木芙蓉来指代时光和岁月的,宋代沈晦的《小重山》:
湖上秋来莲荡空。年华都付与,木芙蓉。采菱舟子两相逢。双媚靥,一笑与谁浓。斜日落溟濛。鸳鸯飞起处,水无踪。望湖楼上两三峰。人不见,林外数声钟。
这一句“年华都付与,木芙蓉”美极了,既有时光流逝的伤感,也有“年年岁岁花相似”的相对永恒,比起那个以讹传讹的“美玲项链”,说某蒋为某玲种下了一条项链的梧桐树,还是历史上的“花蕊夫人”更令人心生敬重。
相传,五代后蜀王孟昶,因花蕊夫人天生喜爱木芙蓉,所以在成都遍植芙蓉,使成都四十里为锦绣,所以留下了芙蓉城的美称。公元年,宋*来袭,十四万将士不战而溃,皇帝孟昶请降,自己与花蕊夫人都做了俘虏,却在不久后就被害死。此后,花蕊夫人怀揣孟昶的画像日夜思念,还曾写下了《述亡国诗》表达悲愤之情“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如此年华都付与木芙蓉,不仅留下了爱情的咏叹调,也留下了一个历史上倔强而美丽的身影。
最后,木芙蓉留给我们的彩蛋,就是木芙蓉也是可以吃的。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说:以新鲜的木芙蓉花煮嫩豆腐,红白交错,恍若雪霁之霞,名雪霁羹。此外,芙蓉花与鸡肉搭配可烹饪芙蓉花鸡片;与竹笋同煮可制成雪霁羹;与粳米一道可煮芙蓉花粥;还可与面粉调合,放入油锅中炸,而后与软骨煨汤等。
借清代学者毛奇龄盛赞木芙蓉的诗句“敛唇扬蛾,流影揄袂,飘乎多思,静若有待”来追八月里收入夏色的云天和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