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墨萱荐书
欧阳修是你很熟悉的北宋文坛大宗师,对宋代的文章和诗词都有奠基意义。
欧阳修
但如果打开欧阳修全集,大概率你会觉得,诗和词完全两种风格,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
一代文坛宗师,一写词就完全放飞了自我。
我来带你回到宋代的情景里,看看当时的人,到底是怎么看待诗和词的区别的。
欧阳修的诗是这种画风,比如他的七言绝句《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立意很明确:如果富贵必须以失去自由为代价,那就毫不值得。
这样的诗,明明白白地讲述人生哲理,很能代表宋诗追求“理趣”的特点。即便你并不欣赏诗人的文采,至少也会钦佩诗人的品格。
但是,当你放下他的诗集,拿来他的词集,欧阳修“高大上”的人设马上垮塌。
虽然好词不是没有,但轻薄放肆的、陈词滥调的词实在更多。
今天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们,人的认知行为有所谓认知一致性,一旦一致性被打破,天然的反应就会遵循省力原则,用最省力的方式恢复原有的一致性。
欧阳修作为一代宗师,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不乏崇拜者。
崇拜者当然很难接受这种人格分裂的现象,怎么办呢?
要么相信欧阳修的人格并不完美,要么相信那些不雅的词作并不真是欧阳修写的。
后者显然是更省力的方式,今天的粉丝对待偶像的丑闻通常都会产生这种心态。
于是,为欧阳修辩护的人主要提出了两条理由:
一是欧阳修的词集虽然挂着欧阳修的名号,其实掺杂了很多别人的作品,真正的欧阳修亲笔大约只有三分之一;二是欧阳修的仇人太多,他们处心积虑地抹黑欧阳修,尽找些淫词浪调搞污蔑,要把欧阳修的名声搞臭。我认为,放到宋代人的文学观念里,大可不必替欧阳修找补。正经严肃和轻薄放肆,同时出现在欧阳修身上,其实相当合理。
宋代文学观念:诗在创新,而词在剽窃
为了帮你理解这个问题,我要跟你说说《红楼梦》里宝钗论诗。
薛宝钗
《红楼梦》里常有小儿女们写诗、对诗、论诗的情节,有一处写到黛玉作了一组《五美吟》,用一组七言绝句分别咏叹历史上的五位美女。宝玉赞不绝口。宝钗发表了一番议论说,写诗最重要的就是写出新意。比如前人吟咏王昭君的诗里:王安石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修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都是别出心裁的典范,林妹妹这五首诗同样是别开生面的好诗。
诗要想写出新意,其实不算很难,因为文学创作不同于学术研究,大可以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道理说不圆也不要紧。
宝钗列举的王安石和欧阳修那两首诗,其实道理都说不圆。
王安石的立意是画工只能画出形似,画不出王昭君的绝代风采,所以画得不像本人是很可以理解的。
欧阳修的立意是皇帝如果连眼前身边的小事都搞不清,又怎么可能有能力解决边境问题呢?
但如果讲道理的话,中国画没能发展出透视技术,所以画出形似反而比画出神似更难,肖像和本人注定会有不小的差别;
至于皇帝,如果全部心思都放在国家大事上,当然会对后宫里的女人认不太全,反过来说,对“耳目所见”处理得好,未必就可以万里之外制服夷狄。
以王安石和欧阳修的聪明和学养,不可能想不到这层道理,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写诗要有新颖的立意,有新意的诗才是给自己长脸的诗,才是在无数诗作中可以脱颖而出的诗。
立意不但要新,而且要高,否则纯属作怪。当时有一位诗人杜默,很能写一些稀奇古怪的诗句。
杜默登门拜访过欧阳修,但欧阳修实在看不惯他,写了一首《赠杜默》认真规劝。
大意是说,写诗应该有道德担当,要认真体察民生疾苦,让皇帝和宰相可以从你的诗里了解民情。
欧阳修本人的诗就是这么写的,但是,在他的词集里边,完全看不出这种“新”和“高”创作意图。
举一个很极端的例子,他有一首《瑞鹧鸪》词: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传。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陇禽有恨犹能说,江月无情也解圆。更被春风送惆怅,落花飞絮两翩翩。
词的内容很简单,说的是词人遇到了一位名花有主的美女,很可能是某位贵人家里的歌女。
所以,两个人虽然眉目传情,很想进一步发展关系,但无奈咫尺天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连雄鸟和雌鸟都可以互诉爱意,想到连无情的月亮都有圆满的时刻,就更加自伤自怜了。
春风吹起,相爱的人却感受不到半点春意,彼此就像落花和飞絮一样任凭命运摆布,不能自主。
我认为文采虽然不错,但毫无新意。不仅毫无新意,而且有点轻浮。
更重要的是,在宋朝的版本里还有一句注释,说这首词原本是李商隐的诗,欧阳修曾经把它写在扇面上,说它很适合用《瑞鹧鸪》的调子来唱。
这就意味着,整个这一首词其实都不是欧阳修的原创,却可以堂而皇之地编入欧阳修的词集。
但这似乎也不算剽窃,因为原作者的姓名也被记载下来,欧阳修所做的,无非是给这首诗配上了一个现成的旋律。
如果词可以这样写,那真是太不严肃了。
固定的旋律会有固定的名字,称为词牌。这段旋律用到的词牌叫作《瑞鹧鸪》。
《瑞鹧鸪》像绝大多数的词牌一样,内容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叫作上阕或上片,后一部分叫作下阕或下片。
《瑞鹧鸪》如果不把上阕和下阕分开,看上去就是一首标准的七言律诗。
后人考据,这首诗的原作者并不是李商隐,而是吴融,但无论是谁,反正不是欧阳修。
中国传统文学观:诗庄词媚
填词还有一种奇特的手法,称为檃栝。檃栝原本是个木工工具,拿来矫正木材弯曲的,后来指的是裁剪改写原有的文章。
我给你看一个宋词里的具体例子。欧阳修有一篇散文《醉翁亭记》,你肯定很熟悉。
*庭坚
北宋另一位文坛大宗师*庭坚很喜欢这篇文章,只读还不过瘾,想让它能唱出来。
于是用檃栝的手法填了一首词,词牌是《瑞鹤仙》,把《醉翁亭记》用词的形式概括出来:
环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乐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风高日出,景无穷也。游也。山肴野蔌,酒冽泉香,沸筹觥也。太守醉也。喧哗众宾欢也。况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太守乐其乐也。问当时、太守为谁,醉翁是也。
这样的一首词当然毫无新意,无非是把散文体的《醉翁亭记》改写成词体,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唱。
这和赤裸裸的剽窃已经区别不大了。但为什么古人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大搞剽窃呢?
原因很简单:词算不得正经的文学创作,乱搞一下也无所谓。
词有一个别名,叫作诗余,顾名思义,填词只是写诗之余的小创作,甚至可以说词就是诗的下脚料。
在欧阳修的时代,文人对词的著作权毫不重视,不会像编辑诗集那样正经编辑自己的词集。
娱乐场所才是词的最主要的传播渠道。
诗庄词媚
欧阳修的名气大,歌女们难免会冒用他的名气,把一些来路不明的词冠以欧阳修的名义。
二来欧阳修的仇家确实在欧阳修的作风问题上下足了功夫。
欧阳修之所以被贬到滁州,写下《醉翁亭记》,正是由此而来的。
但如果换个角度,说这两条理由不合理,也说得通。
因为在那个娱乐至上的时代里,填词是一项很经典的娱乐项目,文人和歌女可以在填词和唱词之间发生很多美丽的互动。
所以,如果说欧阳修把庄重的一面给了诗,把休闲的一面给了词,这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古人关于诗词的不同定位有一个概念,叫作“诗庄词媚”。意思是说,标准模样的诗是庄严肃穆的,标准模样的词是妩媚风流的。
墨萱说:
一雅一俗,一庄一媚,诗和词就这样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宋朝的诗之所以越写越高深,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是,言情有词来分担,写诗就不妨把架子端足。
既能写诗,又能填词的欧阳修,作品里的矛盾气质,也就很能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