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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2/7 0: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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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一位并不著名的台湾女诗人冯青的作品,题目叫《最好回苏州去》:“午夜,什么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苏州去,骑匹小毛驴,不要带书僮,七拐八拐地走进青石弄堂……”读的是岛上的原版,觉得这样的诗确实适宜以繁体字竖排,最好印在泛*的毛边纸上,线装,不标价,内部交流。又觉得作者大可不必多写,仅这题目就是一首诗了。纽约有家华人办的诗刊叫《一行》,真正的好诗(或好诗的核心)常常只有一行。有时候写出一行诗要耗费一生。

冯青祖籍江苏武进,难怪她总想回苏州呢,只是这漫长的一步至少要横跨台湾海峡。想象苏州无异于望梅止渴,在寻根的岛民们心目中,苏州简直是个代名词,它象征着古典的中国。石拱桥,乌篷船,月亮门,对联与戏曲,折扇与瓷器,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离我们最近的也要算戴望舒的雨巷了,只是在屋檐下行走,你再也找不见半个世纪前的那把伞了。

北方没有雨巷,没有丁香一样结着淡淡愁怨的姑娘,甚至,连油纸伞都没有。而这些恰恰是南方的专利。南方多雨,多以梅作为姓氏的雨,踮着脚尖,熟稔地涉及早春坦白的城池,令人唇齿之间有酸涩的回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翻译成雨声就是――点点滴滴,点点滴滴。读戴望舒的《雨巷》,便认定该是在苏州那样缠绵悱恻的街道上写下的。正如重温陆游“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画面,觉得没有什么比苏州更有权利保留了,它和苏州太般配了。所以说,苏州是中国的一个古典的回忆。

这种回忆同样属于我个人。我是在邻近苏州的南京长大的,成年后便像候鸟迁徙到风沙漠漠的北方。在两边密集着四合院落的窄窄胡同里思念苏州的雨巷,就等于思念整个南方,思念某种温文尔雅、羽扇纶巾的生活,换句话说就等于怀旧。苏州是一座怀旧的城市。今年春节休假,当我还乡的列车在京沪线上风雨兼程,情不自禁恢复了对它原始的昵称:姑苏――这太像一位安详处子的乳名。

恰巧有北京某写诗的女孩亦出差路过,想顺道去苏州玩一趟。既入本省,我理应尽地主之谊,况且南京到苏州只需三小时车程,再加上女孩相貌不俗,不比戴望舒笔下的丁香逊色,这一切使我很骑士的表示乐意奉陪。第一次去苏州已是十多年前,参加的中学夏令营,背着水壶、戴着太阳帽;此次重游又作为陪客,兴奋中便充满回苏州的感觉,或者说想回溯到少年的记忆中去,印证一番时空的演变。

因街道狭窄复杂,公共汽车并不畅通,我们便模仿大多数游客,搭乘在青石板巷道穿梭的人力三轮车。写诗的女孩说,乘坐这旧时代气息的交通工具,感到应该穿一袭蓝道林布的旗袍,手攥洒花露水的真丝手帕或檀香木的折扇,怎么看都像张爱玲的小说,牛仔服与派克旅游鞋大大破坏了粉墙墨瓦、小桥流水的风景。我笑着应答自己也该换上黑绸马褂,手捧青铜水烟袋,高高地翘着二郎腿,满口子曰诗云。不知为什么,在霓虹灯的喧嚣中呆得太久,一到苏州,你就会变得文雅起来。苏州是一座令人为粗鲁与世俗而惭愧的城市。

虎丘还是虎丘,塔有点斜,运河还是有点脏。临水的雕花木窗封闭住一个个老故事。社戏台下的青石板埠头依旧有妇女捶洗衣物。枫桥夜泊还做着唐朝的梦。私家园林还是那么精巧且干净。这构成我们视觉中的苏州。说来说去,苏州还是老样子,仿佛一百年不变。根据中国人的说法,苏州是天堂的一半,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尘世中的我辈有什么理由苛求苏州的变化呢――仅仅因为人类在这座城市面前加倍显得匆促且易老吗?

记得一进拙*园,发现亭台楼阁虽重新油漆过,并未改换古朴的氛围,假山石依旧瘦骨嶙峋,曲桥与回廊还是游人如织,甚至水池里饲养的红鱼还是那般小巧且熟悉,不超过人的巴掌,仿佛经历这么多朝代并未长大,仿佛还是十多年前我亲眼目睹的那一群。只是此时此刻我投映在水面的身影,风尘仆仆且憔悴,再也找不回往昔那少年郎的清纯了。心境会老,苏州却是一面不老的镜子。或许我们永远站在岸上,站在岁月的岸上观察苏州,观察流水的苏州,鱼戏莲叶间……

三十年代徐志摩去某女中演讲,大大赞美过苏州,他说苏州是最美丽、最富于音乐感的地名,苏州的“苏”字,仅仅这卷舌的发音,就令人魂销骨蚀。更别提它是西施的洞房、丝绸的故乡了。

走在大街上,爱偷听周围本地人纤柔的对话,它甚至比目睹的老式建筑物更容易把我的灵魂带回苏州,席卷到温软的苏州。吴语侬腔的苏州在我听觉中是一座女性化的城市,介于宫娥与村姑之间。

若以此类推,北京产生过垂帘听*的皇后,西安产生过出浴的贵妃。苏州啊,初进深宫的民女在断桥的那端浣纱,以泪洗面,倒影都是忧伤的。忧伤的苏州才是古典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夜半歌声使客船上伫立的唐诗栩栩如生。成都是芙蓉的天府,洛阳是牡丹的盛会,轻描淡写的苏州则与富贵无缘,是闻其香而不见其人的茉莉的隐居。

苏州是三笑的秋香(唐伯虎的情人)、楚楚可怜的黛玉(贾宝玉的红楼梦),是团扇、瓷器、红泥小火炉、小家碧玉、荆钗布裙,是词牌、水墨画、琵琶、美食家、刺绣、茶道与糯软的酒令,说到底呀苏州就是苏州。

苏州作为南方的标本,仅仅在说明:南方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城市,它的城市不过是被现实放大了的村庄,是硕果仅存、香烟袅袅的桃花源或乌托邦。和其它省份的名山大川相比,苏州本身就是一座假山石、金鱼池、亭台楼阁衔接的园林――哪怕它并不缺乏塔、吊桥、寺庙、炊烟、女墙与箭垛,乃至晚祷的钟声。苏州仿佛只有一张邮票大小,我的手代替流水,抚过它锯齿的边缘(那恐怕由芦苇或葡萄的藤蔓构成)。

接近姑苏,像呼吸梳过美女的云鬓,让人心软,让人忍不住提笔临摹一段《爱眉小札》……

陪同写诗的女孩逛数不清的丝绸店,那里面旗帜般悬挂的真丝围巾与衣饰最能使女孩子乐不思蜀,她每相中一条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以鉴别质料的优劣。那细腻的动作,简直令我怀疑:她是在用触觉感受苏州,感受苏州沧桑的纹路与脉络,她在和苏州肌肤相亲。这里毕竟是丝绸之路的源头,全世界都曾经爱抚苏州。苏州的丝绸天下无敌,手感很好,既凉爽又滑润。

此刻苏州就在我的掌心。纸上的苏州风吹不倒。苏州:刻在竹简上的古老情书,与我青梅竹马的永远的新娘,马灯、橹、水草、鱼和米、民间歌谣、美女学校、蚕头燕尾的隶书、梁祝蝴蝶、手抄本、芭蕉扇的美丽的化身。我像盲人一样焦灼地抚摸一指之遥的苏州,千里之外的苏州。刺绣的苏州是我一生摸不透也摸不够的象形文字。

抚摸苏州的历史就等于抚摸古典的中国,抚摸人面桃花,就等于抚摸一种文化,我终于寻找到最痴迷、最恰切的亲近方式……

我去苏州,最想见的是西施。很明显这是无法实现的。那么就让我想象一番西施。想象她在石拱桥下的青石板埠头浣纱,逗引得游鱼争啄她的影子;想象她步步莲花地从曲桥回廊上走过,拖鞋的缎面刺绣着精致的图案…大家都知道出生于浙江绍兴诸暨,因选美而送入苏州吴宫中的西施美,然而西施究竟什么模样,美到什么程度?谁也不能回答。

我们即使了解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妇女的服饰,也顶多这样概括西施的天生丽质:她大不了像现代明星中的谁谁谁吧?大不了再在谁的基础上翻一倍吧?所以说,极致的美是难以想象的。

中国有句俗话:“情人眼里出西施”。既然古往今来都把西施奉若美的楷模,那么不妨渲染一下:中国的全体男子都可算得上西施的情人,我是其中之一。虽然你眼中的西施不见得是古代的西施,但她们对你有同样的魅力。

西施已不是西施,她已构成美丽的别名。更重要的是全中国的女人也承认西施美,所以说西施没有情敌、西施的美所向无敌。如果西施活到今天,谁不想见见她呢?我是个诗人,我要公开地给西施唱一首情歌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千多年过去,苏州的老城墙还在,虎丘塔还在,丝绸与园林还在,遗憾的是,西施已见不着了。今天的苏州,西施缺席。我们永远是遗憾的游客。

古代美女的成名大多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促成了和平,如昭君出塞、文成公主远嫁,化干戈为玉帛;另一种则与战争息息相关,如嫁祸的貂婵、长恨歌的杨贵妃、导致国门大开的陈圆圆,因为战争而暴露出美的残酷性。也有被战争布景烘托得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如四面楚歌中霸王别姬。西施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她是吴越之争中举足轻重的一枚砝码,使江山失去了平衡。

除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俗套,我在任何古籍野史里查找不到对西施容貌的具体描述,这丝毫未削弱我辈对西施惊世之美的感知。还不够吗,一场战争、一个强国的衰亡,已为西施的绣像落下了重重的一笔。刀枪锈蚀了,恐怖与呐喊消失了,伤口结疤了,而那份超现实的美却纤尘不染地留存下来。

西施被人有意识地安排作战争的道具。她又无意识地构成战争幕后的主宰。所以,美高于战争,高于现实。不会再有人为吴王金戈越王剑痛心疾首或扼腕可惜了。但又有谁不对遥远的西施浮想联翩?

如果没有吴越之争的烘托,西施就不是西施了,她不过是三千粉黛中的任何一位,默默无闻。战争是残酷的,导

致了战争的美同样是残酷的,但必须承认,美毕竟也为战争的传说乃至战争本身披上了一层浪漫的亮色。

不爱江山爱美人。吴王夫差为自己的倾向性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注定不是一位称职的国君,却是一个天生的情种。在大家都谴责夫差玩物丧志之时,我偏颇地以为:付出这种代价也是需要勇气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两手空空,江山美人随你从中挑选一样,或许是容易的。一旦江山在握,美人在怀,勒令你必须从中放弃一样,那就要痛苦得多。夫差因为美色而误国,不能说完全不值得:那毕竟是古今无有的西施。如果让你选择,你有这种勇气吗?

江山待价而沽,惹无数英雄竞折腰,不挣扎到鱼死网破不善罢甘休,美是无价的,反倒使谋略之士畏之如虎、退避三舍。所以破吴之后,越王勾践都不敢见西施,背对着那份旷世之美而挥袖,命人将之装入麻袋投沉太湖。希腊神话中俄底修斯渴望倾听海妖摄魂的歌声,命全船水手用棉絮塞住耳朵,独独将自己用缆绳捆绑在桅杆上,歌声响起,他痛苦得不能自拔,急欲投身于水面的诱惑,这种冒险的尝试也是需要勇气的。能够拒绝诱惑,是困难的;但敢于拥抱诱惑,也并不那么容易。

有一种观点,说西施是人类间谍史上最早运用成功的美人计,也就是说西施是人类战争中的第一位女间谍。这简直是在开历史的玩笑。即使确实那么回事,也别揭示得太直露了。民间浣纱女出身的西施,没受过任何特种训练,估计连水果刀都握不牢,体弱,多病,据说心脏不太好,更接近后来《红楼梦》里林黛玉那种类型,和我们印象中女谍报员、女特务完全是两种感觉。喜欢绣花、观鱼、穿丝绸衣服、在亭台楼阁间踱步的她,*治觉悟不会那么高。西施只是西施。我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就像历史只是历史一样。

我逛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内心有一个不可言喻的秘密:寻找西施。这种行动注定是徒劳的。但这种动机却是极其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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