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周邦彦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怨怀无托:幽怨的愁怀没有着落。
信音:音信,消息。
辽邈:遥远,渺茫。
纵:纵然,即使。
解连环:典出《战国策·齐策》:“秦始皇尝使使者遗君王后以玉连环,曰:‘齐多知,而能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本词反用其意,谓相思情结是无法解开的。
“似风散”二句:比喻事情无可挽回。
燕子楼空:是说爱人已去,空留楼阁。这是用唐张建封与关盼盼的故事。事见唐白居易《燕子楼三首》序:“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关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因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宋苏轼《永遇乐·燕子楼空》:“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弦索:琴弦,这里代指乐器。
移根换叶:指园中草木新陈代谢,年复一年地枯后复荣。
红药:红芍药。
汀洲:水中平地。
杜若:香草名。《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岸曲:河湾的岩边。
漫记得:空记得,枉自记得。
待总烧却:一把火统统烧光。
水驿:水岸码头的旅舍。
江南梅萼:《太平御览》卷九七○引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后人以“驿使梅花”表示对亲友的问候及思念。
拚今生:拚,不顾惜。今生,这一辈子。
伊:第三人称指示代词,他,她,那人。
《解连环》,词牌名。此调始自柳永,以词有“信早梅、偏占阳和”及“时有香来,望明艳、遥知非雪”句,名《望梅》。后因周邦彦词有“妙手能解连环”句,更名《解连环》。张辑词有“把千种旧愁,付与杏梁雨燕”句,又名《杏梁燕》。这是一首相思情词,以曲折细腻的笔触婉转反复地叙述了词人对昔日情人无限缱绻的相思之情。
这是一首写给已经别离的恋人的相思之词。从词中的“燕子楼空”“一床弦索”等句看,与词人分别的这个女子应该也是一位精通音律的歌伎。词写相思往往都有可寄望的人,但这首词一开篇词人便叹息怨怀无托”,自己一腔的愁怨已经无人寄托,因为勾起自己相思愁绪的那个人此时早已音书渺茫,情意断绝。古时那以玉结成的连环结尚可破之,但任是再巧的纤手也无法解开我心中相思的愁结。因为曾经的浓情蜜意、万般恩爱,此时都已随风而逝,化为几缕轻雾、一丝薄云而已。佳人曾经居住过的阁楼如今已经人去楼空,她曾经弹奏过的琴弦此刻独自躺在岁月的灰尘之中。阁楼下的庭院中,还有我们曾经一起亲手栽下的红色芍药花。与她分别之后我才知晓,芍药的别名是“将离”,也许在种下它之时,就已经注定了我们行将分离。如今佳人已去,徒留下那些花在庭院中岁岁枯荣,到底花儿常开人难留。
留不住的恋人带给词人的只有无尽的回忆和现实的落寞。她去得如此决绝而不留痕迹,哪怕连一个告别都吝惜给予。一去经年,水中沙洲都长满了清幽的杜若香草,词人想将这寄寓了一切美好情怀的香草赠与佳人作留念也不能了。因为此刻的她早乘舟远去,身在天边了。如今陪在词人身边的只有当年她寄给自己的书信。伤怀于恋人的无情,词人不禁发狠道:“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这些蜜语甜言如今看来还有什么用呢?只是一些闲言罢了。不如将它们一把火烧了,了断两人间最后的一点牵连。但在一时心痛下烧毁了恋人信笺的词人不久便后悔了,他在词中再次恳求昔日的恋人,当你在岸边码头的旅舍短暂停泊的时候,不要忘了像古人那样将那江南的梅花折下一枝寄给我,好让我知道你安好的消息。我已不求与你日日厮守,只愿对着你寄来的梅花,痛饮你曾经为我酿的好酒,从此一生对花饮酒,为你泪流。
这阕词开篇嗟怨恋人,感伤别离无信、相思难解;接着睹物思人,暗自神伤;之后转而怨深,焚烧旧信,似作绝情语;但最终情思难断,只愿得恋人一枝红梅,对花对酒,一生泪垂。通篇观之,可谓愁肠百转、一片缱绻情深。莫怪沈谦在《填词杂说》中感慨:“美成真深于情者。”周邦彦在伤心情绝之际焚烧了恋人旧日的书信,让人不禁联想起黛玉临终焚书的决绝。犹记得《红楼梦》那一回的回目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但一片痴情最终又怎能断绝呢?比若周邦彦,焚信之后还要痴痴恳求恋人再次寄与自己音信。得此音信,便是一生为伊泪垂也在所不惜。对于天下痴情人来讲,一生痴怨一生等待的痛苦,也许还不如黛玉般情断而人亡,将前尘旧事都作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