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喜
芣苢最初出现的场景，是在春天。春日里，万物生。天清气朗，薄阳暖暖，一群妙龄女子，相互招呼着，到野外去采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这是劳动时唱的歌谣。她们内心澄净，声音清澈。多年后，有人这样描摹当时的情景：“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恍听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
那是产生《诗经》的时代，距今多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诗经》音律和谐，可以“养神明”。“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连孔夫子也“皆弦歌之”。吟咏那个时代的歌音，醉之舞之，是一种情怀，一种泛自心底的憧憬。
这样的歌谣，为劳动者的谣曲，其间的欢娱、舒畅，自在劳动者心间，“不足为外人道也”。这样的歌谣，不懂得其妙的人，是不会欣赏的，包括倡导“性灵说”的随园主人。他曾经嘲笑地说：“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他引用当时的仿作：“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说“闻者绝倒”，绝对是文人的无知与滑稽。难怪，清代方家方玉润会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
芣苢到底是什么？说出来，很多人会哑然失笑。不就是车前草吗？还值得这般费神？
车前草，车前科，车前属，两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多野生于水沟边、阡陌旁。车前草的花语：留下足迹。这一点，名副其实，它落地生根，到处可见。叶子没有茎枝的扶托，似乎是直接从地里冒出来，成群成片、密密匝匝、生机勃勃。被碾压过的车前草，往往矮小粗壮。
车前草，据说是汉代名将马武，领兵征伐武陵羌人时发现的。《山海经》及《周书·王会》皆云：“芣苢，木也，实似李，食之宜子，出于西戎。”
车前草全身是宝。《本草纲目》认为：久服轻身耐老。至于说此草“宜怀任（妊）”或治疗麻风等恶疾，在中医学上没有根据。现在中医以此草入药，是认为它其性味甘寒无毒，可清热利尿、祛痰止咳、清肝明目，据传草籽甚至可治高血压，当是现代人的福音。
车前草幼苗可食，四五月间采幼嫩苗，先入沸水里汆，出锅，冷水浇淋，凉拌、蘸酱、炒食、做馅、做汤、煮粥或和面蒸食。
读到过一首民谣：“车轱辘菜呦叶儿圆，长也长不高来爬也爬不远，花开无艳蜂不采，尘土盈装少人怜；车轱辘菜呦叶儿圆，撸也撸不尽来采也采不完，山泉水煮青白显，不加油盐苦也甘；车轱辘菜呦叶儿圆，踩也踩不死来压也压不烂，山野险崖皆为家，愿伴春风碧河川！”东北人叫它“车轱辘菜”，采其嫩叶，入水焯一下洗净沥干，蘸东北大酱吃，据说味道鲜美。
让人感兴趣的，是它还有许多名字。
通俗者，有车耳草、车轮菜等名。这些很好理解，言其身份卑贱。
文雅者，有当道、牛遗、胜舄、马舄、牛舄、陵舄等名。舄，是重木底鞋，据说为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大臣穿。
象形者，有牛舌草、猪肚草、驴耳朵菜、牛耳朵棵、猪耳草、饭匙草、鸭脚板、田菠菜、马蹄草等名。能想出这些名字，必然深谙泥土气息，熟悉乡村物什。
蟾蜍草、虾蟆草、虾蟆衣、蛤蚂草、*蟆鱼草、*蟆叶……它能与蛙类为伍，是有出处的。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三国时的陆玑说：“蛤蟆喜藏伏于下，故江东称为蛤蟆衣。”
钱贯草、白贯草、地胆头、钱串草等，灵感该来自它的花儿。它何时从土里探出头的？没有人注意，看到的多是抽穗扬花的模样。夏末浅秋，热气蒸腾，万物葱茏，雨意空濛。车前草散伏在地上，中间竖立着一枝枝花柱，淡紫色的穗状柱头，簇拥着细密的小花。
我还注意到一个名字：打官司草。
叫它打官司草的，是因为斗草。两个人各持一草，让草交叉，然后各自用力，草不会断者胜。
这种斗草方式，属于武斗。“水中芹叶土中花，拾得还将避众家。总待别人般数尽，袖中拈出郁金芽。”说的就是斗草之戏的精彩。
“弄尘或斗草，尽日乐嬉嬉。”在古代，斗草是一种游戏，在民间盛行。“髫龀七八岁，绮纨三四儿。弄尘复斗草，尽日乐嬉嬉”“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童斗草来”，热衷斗草游戏的，不只是儿童，也有女子。“清明斗草踏青苔，赛得金钗逐队回。一道红裙齐上马，道场山上进香来”“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晓陌携笼去，桑林路隔淮；如何斗百草，赌取凤凰钗”……说的都是女人斗草。
“斗草踏青，语燕啼莺，引动俏灵魂。”不知道在《诗经》时代，那些采车前草的女子，会不会玩斗草的游戏。但从她们采摘车前草的方式来看，我想会玩的。